寫在休學之後(七):使命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我以前曾覺得,生活如果不那麼忙、多空出一點時間來反思我所做的每件事的意義,也許會變得更有智慧一些。但我後來發現這事的邏輯其實是反過來的:很多時候正是因為反思不出答案,所以才要在生活中多做一些「我感覺有意義的事情」。

然而即便我這麼做了,最終仍然會陷入無法回答「這些事情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的困境。為了走出這個困境,我花了很多時間反思「意義」這個詞的定義,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決策寄託在一個我不懂的詞彙上。

如果把一件事情的意義定義成「這件事情對於某個目的的重要性」,例如「讀書對於認識世界是有意義的」、「友善待人對建立好的人際關係是有意義的」,那麼每件事情要有意義,都必須有某個目的作為受體。

然而此時就會引申出另一個問題:達成這些目的的意義是什麼?認識世界有什麼意義?建立好的人際關係有什麼意義?

一但使用了上述定義,最終就會陷入無止盡的追問,並且得不到任何有實踐價值的答案。

如果換個定義,聲稱「意義是由每個人去賦予的,你覺得一件事有意義,它就有意義」呢?我曾經有段時間接受了這個定義,但久而久之就會陷入另一個思維困境:為什麼我要賦予事情意義?為什麼我一定要有意義的過日子?

不管使用哪一個定義,在大多數時候我都會因為當下找不到答案,於是轉而去找尋下一個看似有意義的事情,用新的事情來轉移注意力,逃避回答那些還沒被解決的「意義問題」。

然而,這樣的日子過得愈久,這些「意義問題」就積得愈多。當它們積到臨界點時,我就會被引向更大的問題:「我活在世上的意義是什麼?」

我認為大部分的人都會在人生中的某個時節點開始覺得這個問題至關重要,並且為「找不到答案」的困境感到痛不欲生。這個時節點因人而異,有些人可能是一二十歲,有些人可能是七八十歲,也有些人搞不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

對還沒經歷過的這種困境的人來說,可能覺得沒事去想這個問題是自找麻煩。但我相信經歷過的人都能理解:當那個時節點到來時,你根本無法阻止自己去思考它。

我在十九歲時開始真正面臨找不到人生意義的問題,這很大程度上也導致我做出休學的決定。為了找尋答案,我曾試著從基督教和佛學的角度切入,也曾試著透過研究歷史來找尋靈感,亦曾認為也許能在心理學和腦神經科學上找到答案,最後又逐漸地被引導到哲學上面。

《Sapiens》的作者 Harari 認為,我們智人之所以能稱霸地球,是因為我們的語言能發明不存在於物理世界的虛構概念,並且讓其他智人相信這套虛構概念。只要你能成功地把「神」、「國家」、「人權」、「金錢」、「公司」等虛構的概念植入人們心中,就能使數以百萬計的陌生人為了共同目標而努力,反過來影響我們的物理現實。

這個想法當時震撼了我,也讓我開始思考:所謂的「意義」是否也只是一種為了讓我們好好活下去而形成的虛構概念呢?

在研讀了休謨的《An Enquir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和一點基礎的腦神經科學後,我開始意識到,人類大腦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只是一台會對外界資訊進行模式辨識和記憶存儲,並對不同模式建立因果關係的機器。

大腦「建立因果關係」的這項功能雖然使人類獲得了強大的生存優勢,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將我們導向一些永遠找不到客觀答案的哲學問題。

在淺嚐了一點維特根斯坦的後期哲學後,我開始接受了這樣的想法:哲學是一種治療,對一切哲學問題的解決,就是將它們消除,覺得這些問題不需要再被問了。

為何尋找使命?

我在哲學和腦神經科學上得到的暫時結論讓我暸解到客觀的意義也許並不存在。然而,它們卻仍無法完全消除我在感受上面臨的痛楚,因為找尋意義仍是我們生存的本能。如果不把眼前的事情分成「無意義」和「有意義」,我很可能會失去指導自我行動的能力,也進而失去生存的優勢。

這將我導往了下一個問題:如果所有的「意義」都是大腦自行生成的,但我又無法拋棄給事情劃定意義的行為,那麼我該如何繼續心安理得的生活呢?

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最終找到的答案是:尋找使命。

這篇文章所定義的使命,是指一個人朝思暮想的、無法停止思考的、在感受上認為自己注定要做的事情。它是將ㄧ個人認為的所有不重要的東西去除後所剩下的最重要的東西,也是隱藏在一個人所有行為決策和價值判斷背後最根本的信念。

意義能被嚴格的理性檢視給質疑、消除,人們也可以為了一件事情有沒有意義而爭論不休。但使命卻不同,因為它完全取決於你的感受。

當你找到使命時,你會很清楚地感受到它、知道它存在。同時,你無法用理性去撼動使命。使命就像你最要好的朋友,別人再怎麼宣稱「人類的感情毫無意義」,都無法改變「你的朋友對你來說很重要」這件事實。

我以前一直認為使命這種東西是天生的,有些人感受得到、有些人感受不到。但在幾經研究之後,我發現使命是可以被「找到」的,很多使命感極強的人都是在經歷了一連串的自我追尋以後,才終於經歷「使命的感召」,感受到什麼是自己人生注定要做的事情。

在理解到「使命可以被找到」以後,我彷彿重新看見了曙光。我相信如果我能找到我的使命,「我活在世上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所帶來的痛苦就能被徹底消除。因為當我的行為是由「使命」而非「意義」來指導時,我就能心底坦蕩地將「意義問題」從「生命的終極命題」降級成「日常生活語言表達的工具」。

如何找尋使命?


為了找尋我的使命,我主要做的事情有三件。第一件事是暸解自己,第二件事是建構世界觀,第三件事是透過我對自己與世界的暸解,找到我和世界的契合點。我相信如果我能找到這樣的契合點,就會更有機會感受到某種使命的召喚。

暸解自己

暸解自己的過程,可以再更細的去拆分成四個階段:去標籤化、廣泛嘗試、深刻感受、找到核心。

第一階段之所以要先去標籤化,是因為人類在潛意識下總是希望自己的行為跟自己的標籤保持一致。如果我是台大學生,我就會下意識地不去做那些「台大學生不該做的事」;如果人們都認為我很聰明,我就會避免自己做出那些「會讓自己看起來很笨的事」。

一個人身上的每一道標籤都會給他的行動劃定一道邊界。當身上的標籤愈多時,決策就會趨向保守,變得比較不敢去廣泛嘗試各種不同的事情。然而廣泛嘗試對於認識自己卻極端重要,這就是必須先去除標籤的原因。

我為去標籤化所做的最大行動是休學、將自己抽離原本的同溫層。當大部分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麼時,我的行動就不再會有邊界。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才能盡情地從事第二階段:廣泛嘗試。

在第二階段,我獲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自己決定要學什麼、要讀什麼,並嘗試所有我覺得我有興趣的東西。我這才注意到,有些東西我想學,並不是因為我發自內心想學,而是因為我過去所承載的標籤使我產生想學的錯覺。我也發現,我對有些原本認為毫無價值的東西其實非常感興趣。

舉例來說,我因為痛恨為了考試而背誦知識,所以打從國中時期就極為厭惡最仰賴背誦的社會科,也給自己貼上了「討厭社會科」的標籤。但休學之後,繁瑣的知識背誦與考試消失了,我也把標籤給撕了,我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麽熱愛研究歷史。

另一個例子是,我在剛上大學時曾和室友講過「哲學是垃圾」、「管院學的東西很智障」之類的幹話。但也正是在休學之後,我才發現哲學能幫助我找到很多問題的答案,而商業其實比我想像中還要富含巧思,也對當今世界極具影響力。

在完全的自由之下,我所做的每一個選擇、每一次嘗試,都會讓我更加暸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對什麼東西更感興趣、我存在著哪些偏見、這些偏見又是如何形成的。

在第三階段,也就是每一次的嘗試過後,我都會花很多時間深刻地去感受這次嘗試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情緒。這讓我逐漸發現,有些東西只是我從外面看覺得它很酷,但我內心並沒有因為做它而感到快樂。我也發現有些東西我做起來會很熱血、愈做愈起勁、做到忘記時間。這些感受反饋都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更暸解自己。

在經歷了許多次「廣泛嘗試、深刻感受」的循環以後,我就會讓自己進入最後一個階段:試著從這一次又一次的深刻感受中找到我的「核心」,也就是那些存在於我所有的思考和感受裡頭,重複出現且足夠強烈的規律。

為了找到這個核心,我退伍後的每一天都會把我腦中迸出的想法和感受以條列式的方式寫成日記。每隔一兩個月,我就會回去翻之前的紀錄,並從中反思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就在幾個月過去後,我開始注意到,所有我挑選的書、所有我產生的想法、所有我看似比較奇怪的理念、所有我試圖表達的感受,背後都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一些共性。我也注意到,我在完全不同的情境下思考完全不同的問題時,最終常常會導向某些一致性極高的信念。

循著這些共性和信念,我開始對於我的核心有所掌握。而從這個核心出發,我對於「我過去的所有經歷是如何形塑現在的我」、「我現在的所做的一切將如何形塑我的未來」的理解也變得前所未有地深刻。

建構世界觀

找尋使命的第二部分是建構世界觀。這部分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例如體驗不同類型的環境、讀各式各樣的書、觀察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等等。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把握的心理建設是:不要想太快定下自己的世界觀,而是要先暸解這個世界究竟有多麽複雜。

我在休學期間先後當過基督徒、無神論者、懷疑論者,現在則成為奇點主義者。我在完全投以自學之前,有幾個月在軟體顧問公司工作,也有幾個月在軍中度過。而不論我處在什麼信仰、從事什麼工作,我都花了非常多時間在看書,範圍從科學到哲學、從歷史到未來學、從技術到商業、從經濟到政治不等,只要我覺得這本書可能會給我產生啟發,我完全不會在乎它屬於什麼領域。

正是在接受了這些不同信仰、不同環境和不同領域的衝擊以後,我才深刻意識到這世界真的是太複雜了,很多事情不是我貧弱的大腦一時能理解的。當我遊走在不同的世界觀時,常會深深懷疑:大家真的是活在同一個世界嗎?

在這個過程中,我學到的一個很大的教訓是:人類永遠都在低估世界的複雜性,更低估了自己不暸解的東西對世界有多大的影響力。

正是因為世界如此複雜,所以我在建構自己的世界觀時,一直都努力保持著足夠高的可擴展性和容錯性,並且隨時都做好被顛覆的準備。

而大概也是在今年年初,我的世界觀總算有個完整的架構出來了。在測試了幾個月以後,我相信我此刻的世界觀能讓現階段的我在不失既有思想核心的前提下,持續接受並整合任何新資訊。但同時我也相信,這個世界觀很可能會在接下來幾年一次次地被顛覆。


找到自己和世界的契合點

當我愈來愈暸解自己、世界觀也逐漸成形以後,我就能更加清楚自己和世界的契合點在哪。

更細部地把這個過程展開來看,我認為要找到契合點,必須先回答「我可以做到什麼?」,再根據這個問題的答案去問「我真心想做的事情是什麼?」、「我希望如何影響世界?」

「我可以做到什麼?」是我從剛上大學時就在思考的問題。每個時代都有該時代的技術侷限,一個人再怎麼聰明,我認為都不太可能在古希臘時代造出火箭、在中世紀時代造出網際網路。更別提我這種沒那麼聰明的人了。

所以對我來說,針對這個問題,我的思考方向會是:「對於我沒嘗試過的事情,有哪些是我有能力做的?」、「對於人類在三十年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有哪些在這個時代已經變得有可能做到了?」

延續著這兩個方向,我常常每隔一段時間就跑去學新的領域,這些舉動在某種程度上使我被不少人給誤解。

舉例來說,當我在瘋狂寫程式、跑到軟體公司工作、自學計算機結構和作業系統時,我的幾個高中同學就問:你是想像你哥一樣到矽谷當軟體工程師嗎?

當我花很多時間在讀 Paul Graham、Peter Thiel、Nassim Taleb、Clayton Christensen、Eric Ries 等人所寫的有關商業思想的作品,並持續在研究 Y Combinator 的資料和影片時,又有幾個朋友問:你是想學賈伯斯那樣休學創業嗎?

然後當我開始讀《The Singularity is Near》、《Order out of Chaos》、《Gödel, Escher, Bach》、《Sapiens》、《The Vital Question》、《The Death and Life of American Cities》等看起來關聯性比較低、或是比較難定義其「領域」的書籍時,很多人已經有點不知道我到底在幹嘛了。

會造成這樣的誤解,其實就是在沒有解釋清楚的情況下,我所學習的「工具」容易被別人看成是我的「目標」。但事實上,當個數學家也好、成為軟體工程師也好、創業也好,這些都不是我的目標。

在我眼中,數學思維、工程技術、創業理論、未來學知識都是我所掌握的工具,是我建構的能力系統的一部分。這些工具此時存在的意義是讓我搞清楚「我可以做到什麼」,它們在未來存在的意義則是幫助我完成那些從我的使命衍生出的各項目標。

搞清楚「我可以做到什麼?」是相對容易的,只要不斷的學習即可。但緊接著必然會遇到的問題就是:學得愈多,可以做的事情也會變得愈多,此時「我真心想做的事情是什麼?」、「我希望如何影響世界?」就會變得極為重要。

「我真心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取決於我對自己的暸解,「我希望如何影響世界?」則取決於我對世界的暸解。我之所以花很多時間在暸解自己、建構世界觀,正是為了幫助我在這個時刻能精準地回答這兩個極為關鍵的問題。

我的使命是什麼?

講了這麼多,我想將這個系列以我在經歷了休學這兩年,又或者說過去這二十一年的人生所找到的使命來作結。我同時也將通往使命的道路劃分成了不同階段,並訂出了更為具體的短期和中期目標。

至於我的短期目標、中期目標與終極使命彼此之間有何關聯?為什麼這些目標是可行的?它們背後牽涉到了哪些技術與哲學問題?未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再用新的系列去談這些事情。

我的短期目標是將整個世界知識與技術增長的速度優化到理論極限。我的中期目標是發展出一種人性化的方式使人類與科技完全融合,提高人類在智力、能力和生命形式上的水平。我的終極使命是確保可觀測宇宙的秩序得以永遠延續、不斷升級,不會因為物理學的限制而走入終點。

後記

在過去休學的這兩年,我一共為這個系列寫了九篇文章。雖然我在最一開始有稍微規劃這系列文章的走向,但隨著不斷地學習新的知識、接受新的資訊,最後真實的情況是:我寫每一篇文章的當下,都不知道下一篇的內容會是什麼。

所以整體看來,這系列文章的用意已經不再是我在開篇時提到的「傳達一點自己覺得重要的想法」了。事實上,它更適合被視作我的「思維演化紀錄」。

這也是我沒有刻意去維持整個系列論述一致性的原因。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多觀點是會被推翻的,我對於很多事情的想法也改變了許多。

當然,身為一個人生才剛開始、正要去一所不像大學的大學讀書的學生,我的想法仍然存在著非常多的侷限和不成熟的地方。為了能更有效地突破我自己的侷限,我開了一個簡單的表單。如果你符合以下任何一個情況,歡迎通過表單與我交流:
  1. 你曾經思考過我在思考的東西,並得出不太一樣的答案
  2. 你覺得有些東西我可能還不知道或是會有興趣
  3. 你想對我寫的東西給點建議或反饋
  4. 你單純想說說話但不想讓我知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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